乾坤清氣一鴻儒
||饒宗頤的書畫藝術
馮其庸
選堂饒宗頤先生,是當代最卓越的學術大家之一,我對饒公心儀已久,也曾多次拜會,但是別長會短,難以傾懷。
饒公首先是以學術聲聞天下,他治學廣博而專精。從廣的方面來說,他於甲骨學、古文字學、上古學、敦煌學、藝術史、詩詞學、音樂、古琴等等都能博通。從精的方面來說,他所治之學,都能獨闢奇徑,獨造奧區,發人之所不能發,道人之從未曾道,就是佶屈聱牙的古文,駢四驪六的駢文和辭賦,饒公也是一代作手,求之當世,恐難得第二人。至於詩詞,更是饒公的文章餘事,信手拈來,隨口吟成,更無需含毫拈鬚。
饒公還長於書法和繪畫。我曾讀過他的畫冊,參觀過他的展覽會,令人感到欽敬不已。
從學問來說,饒公是國內數一數二的鴻儒,其聲望之高,學術界無不衷心欽佩。但從書畫來說,他又是地地道道的書畫大家,並不是世人習慣所說的「文人畫」、「遊戲筆墨」,倒是真正的大書法家、大畫家,而且出世之書畫家而上之,足以與當代以書畫名家的大師相並馳。
要說「文人畫」,饒公才是真正的文人畫。我前面所說的「不是世人習慣所說的『文人畫』」,是指饒公絲毫也不是近世所流行的本人半點文采也沒有而強作「文人畫」的那種「文人畫」。他們把「文人畫」當作是一種品種,似乎只要照這式樣畫就算是「文人畫」了,與本身是否文人毫無關係。其實這種「文人畫」只是徒有其名而已,與真正的文人畫絲毫無關。
而饒公的畫,才是地地道道的文人畫。因為饒公首先是大文人,是一代鴻儒,而他又精通繪事,更不蹈襲前人,率以自出手眼,從心所欲,隨意揮灑。可以說書畫是其文章餘事,又是其文章之別途,凡文章未發之精華逸氣,悉藉書畫以發之,所以饒公之書畫,實亦饒公之文章別體也。以故,饒公的書畫才是真正的「文人畫」,才是傳統意義上的「文人畫」。
這樣的「文人畫」,歷史上雖有,卻不世出。例如唐朝有王維、鄭虔。鄭虔老早就號稱「三絕」,王維則是有名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且又精於音律,妙於禪理。再如宋代的蘇東坡,人人知道他也是詩書畫三絕。王維、鄭虔的作品已很難見到,東坡的墨蹟,存世尚算不少,我曾看過他的《人來得書帖》等真跡,令人低迴景慕,他的《挑耳帖》《黃州寒食詩》等也是我夢寐欽遲之作。所以帶歷史上這樣的人代或有之,然代不過一二人或三數人而已。數之當世,饒公當在三數人或四五人之例。此非誇飾,實才之難,特立獨出之人難也。我最重饒公的白描人物,有人認為饒公之白描人物,直接李龍眠。李龍眠固然是一代大家,但龍眠與東坡同時,斯已晚矣。細讀饒公的白描人物,大部從敦煌卷子中來,當與吳道子有所淵源。吳道子當玄宗之世,身經天寶之亂,至肅宗初尚存人間,其畫風影響甚大,所謂「吳帶當風」。且其主要是畫白描佛像,故敦煌卷子中之佛像,當與吳道子畫風有密切關係。吳道子的《送子天王圖》今存日本,雖亦為後人臨摹之作,但可見其畫風。今以此來印證饒公之白描佛像,則其畫風逼近吳道子可以無疑。
當然要溯中國線畫之淵源,畫史上稱東晉顧愷之,杜甫說「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可見顧愷之的佛畫,令杜甫讚嘆不已。實際上顧愷之的線畫,是吸收民間畫家之長,我曾兩次進入漢末建安時代的安徽亳縣的曹氏家族墓,最令我驚嘆不已的除墓磚上的行書字體外,還有墓門上的石刻人物畫,其線條之流麗繁複,造型之偉岸壯美,真是前所未見。我幸得兩件拓本,所以前數年常常拿出來觀摹,因而深悟顧愷之的線畫,實自漢末至魏晉間的民間線畫來。後來又見到洛陽出土的北魏石棺上的石刻線畫,其精妙程度,一如曹氏墓門,因此,更使我堅信此點:從漢末經魏、晉至北魏、東晉,遂有顧愷之,後又有張僧繇、吳道子。故饒公雖取法敦煌卷子佛畫,而其畫法之淵源有自,自非後來李公麟所能限也。
當然,我只是說饒公的白描佛畫其淵源並不始自李公麟,而是遠在吳道子及吳道子以前,並不是說他不能擷取李公麟之長。不僅如此,饒公於書畫是廣取博採的,所以才能成其大。就如後來的陳老蓮,饒公也有所吸取,其《十六應真圖》,在形式上與老蓮自可聯繫,但其用筆,則又非老蓮,老蓮的人物構圖奇古而線條剛勁,這與明代的木刻有關。而饒公的《十六應真圖》,其造型更似敦煌佛畫,而用筆縹緲有逸氣仙氣靈氣,絕非剛硬一路,可見饒公能取能化,是證饒公筆墨之靈且通也。
饒公的山水畫,可借用「瘦骨清相」四字來形容。此四字本來是用以稱讚南朝的人物畫和受南朝文化影響的佛像雕塑的,但我覺得借來說明饒公的山水畫,也較合適。中國的山水畫,自唐五代兩宋以來,大體以寫實為主,故無論荊(浩)關(仝)董(源)巨(然)李(成)范(寬)都極盡其崇山峻嶺、雄偉博大、閎遠幽深的氣勢,至元代的倪雲林,獨以清逸瘦勁為骨,而其用墨又極腴潤滃鬱。至清初程邃、弘仁、查士標等則又在倪雲林的基礎上有所變化發展,特別是漸江(弘仁),深得雲林筆意而有所創新。今讀饒公的山水畫,我覺得其秀在骨,其清在神,深得雲林、漸江的筆意,但又並不是照搬,而又自有取捨,融化生發,其所作《溪山清遠圖》長卷、《瀟湘水雲圖》卷、《萬點惡墨圖》、《山水清音》冊等等,最能顯示他胸中逸氣和筆下的靈氣,這些畫筆,可以明顯地看出來自傳統而又自出新意,全是自家面目。
饒公的書法,更是獨具面目,無人可以比傍。昔年吾師王瑗仲(蘧常)先生,精於書法,嘗為予言,他作書不作唐以後人一筆,我追隨先師四十餘年,所得書札今尚存六七十通,雖道家常,而字字晉唐。今讀饒公法書,使我自然想起先師此語。當然饒公的法書,與先師又各自成體,各體風範。饒公精於甲骨文篆隸,而其隸書又時有章草及北魏筆意,甚至有時亦化篆入隸,古趣盎然,此類書自非唐後人書。至於其所作行草,更不能辨其是碑是帖,是南是北,唯覺隨意揮灑,渾然天成,而方圓兼馳,不加修飾,純是自家性靈之流露。但是有一點讀者可以看得出來,他的行草,深得倪元璐、黃道周的凜凜風骨,雖然有時也作金冬心,也作鄧頑伯,但我以為這是偶一為之,他真是的味道,是深得倪、黃清奇古拙之氣,此或秉賦所近,氣質使然也。
饒公書法之奇,他既能作蠅頭小楷,點劃均在毫釐之間,而筆筆精勁,如讀右軍《黃庭》,而他又能作擘窠大書,一字之巨,竟在方丈之間,可見其真巨筆如椽,力能扛鼎也。他竟以此巨筆,寫成《心經》全文,聞已刻木,不作摩崖,樹之香港大嶼山,為寫經簡林,創意尤新。
綜觀饒公之藝,豈止書詩畫,亦豈止經史子集而已,實古今文化之通人,古今藝術之巨匠,古今之鴻儒也。所以他的書畫與文章,實為一體而殊途,書畫乃其文章之別體耳。予歷觀古今才大之人,往往多能而專精,何則?其才大其識廣其胸次高遠,若僅賦一藝,則何以展其宏才,何以寫其高懷?何以發天地清靈之氣!故必博通專精,庶幾能盡其長才而見天地化育之偉功也。予故有詩云:
蒼茫渾樸更深醇。萬卷羅胸偶寫真。
賦得山川靈秀氣,飛來筆下了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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